他是我朋友
PSY 黃郁如
二十多年的精神科工作下來,有時候我會覺得精神科急性病房像迴轉壽司店,精神病友常因缺乏病識感或自覺好了,就自行停止服藥,導致精神症狀復發而入院治療,經過規律服藥,症狀得到控制後出院,但一段時間後,又因為未服藥引發症狀復發,然後又入院治療,好像迴轉壽司軌道,繞了一圈後,又回到我眼前。老爹娘的哭訴、兄弟姊妹的無奈,還有許多無法實現的大好前程的嘆息……,於是,服藥成為我認知中對精神病人最重要的一環……
多年前一個例行的早晨護理交班時間,大夜班護理師快速的交代老病人麥克的入院原因「這次又是沒吃藥」,我嘴中嘀咕著上次出院時,他還拍胸脯跟我保證一定吃藥,不會再見面。交完班我便立刻前去關心麥克,我在走廊底看到自言自語的麥克,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麥克看見我,展開他靦腆的微笑,看著我說「護理長我又來了」,我開口關心麥克:「這次是怎麼了?」麥克摸著頭說:「我沒有怎麼樣,我只是沒吃藥,我家人就把我送來了。」當我聽完他的述說,我反射性的開始帶入服藥對幻聽改善的重要性衛教,當我滔滔不絕的說著衛教內容時,麥克小小聲地對我說: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不想他離開,他跟我說,如果不想他離開就不要吃藥,我就沒吃了,我真的不想他離開,平常都只有我自己一個人,他可以陪我,和我聊天,也會關心我,阿長沒關係啦!我想要維持這樣就好,你幫我跟醫師說不要讓他不見啦!」
聽著他的話讓我的心小小的揪了一下,因為我的理性告訴我藥物是精神疾病得到控制最重要的一個環節,而我也主觀的認為幻聽之於病人是希望完全消失的,第一次聽到病人對我說不希望幻聽改善,並將幻聽視為最重要的朋友甚至家人。與他展開一段深入的對話,發現麥克曾經嘗試外出工作,但因為被發現有精神病就被拒絕,一直找不到工作,只能待在家,待在家只要說話大聲點或有一點點情緒起伏,就會被家人認為不穩定,所以也就不再說話,原來熟悉的朋友也因著生病漸漸的遠離。我想起麥克在高中時期也曾是學校的風雲人物,課業拔尖,但父母更高的期待,導致壓力太大而發病,那是一個對精神病缺乏理解的年代,父母無法接受生病的孩子,因而錯過了治療的黃金時期,反覆的暴力、自傷,與父母的衝突不斷上演著,開始接受治療後,也因為不規則服藥,反覆的發作被警消送住院了數次,最後,生活重心只剩下家裡和醫院。
我在想,漫長的歲月中,精神疾病的污名化,不被家人理解,無人訴說的心情,他的心該有多孤單,才會想與虛幻的對象往來,不捨得他消失。那個當下,我沒有繼續再與他討論服藥,而是單單的聽著他的故事,後來再有幾次談話後他的想法有了改變,他開始主動規律服藥,之後也順利出院返家。
這些年我沒有再見過他,但我一直感謝麥克讓我看見自己在陪伴過程中的反射性,也讓我看見生病的歷程太久,污名化、孤單的感覺是每個慢性精神病人真實存在的感受。期許自己能成為一個溫暖的陪伴者,傾聽、支持、灌注希望,也期盼每個病友在生活中都能找到一位真實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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